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於江湖
——《莊子 · 大宗師》
淮陰。
自古為水運樞紐和南北要衝,與蘇州、杭州、揚州並稱於世,有「運河之都」之美譽。
端午佳節剛過。
日頭正熱烈,金黃洗刷過眼前一切。兩側老街坊的紅磚瓦屋頂與老榕樹,還有路上的石子,好像被灑下薄薄一層的閃亮金粉。
熱力讓空氣翻滾起來,連風都遲緩了。
一條癩皮狗被豔陽曬得懶洋洋的,只能趴在一處民宅陰影下,猛吐著腥紅的長舌頭散熱。
老狗無精打采地瞄著前方的一處大宅。
大宅那對敞開的紅漆門旁,一個守衛大漢站著高挺,他那雄偉的身姿,快把他身旁那尊呈蹲姿的石獅子比了下去。
大漢那張粗獷的黑臉,以及衣袖露出的那雙肌理分明的手臂,已經遭烈日打成通紅,卻不見一滴汗。
他運起月前練成的「雷鳴」二重天。
接著,他緩慢地,將積聚體內的陽毒,藉著呼吸排出。
近日,他的內息運轉開始膨脹,詢問了幾個族老,估計,再十天半個月的功夫,就能進軍三重天。
突然,他瞇起了眼,窄眼內的眼神就像他的腰刀那樣銳利,直射前方巷道的遠方。
本能地,他的右手摸上繫在左腰的長刀刀鞘,隨即察覺自己太過緊張了,畢竟剛負守衛大門之責不久。他不禁暗罵自己一聲矮了,心想這舉動若被其他門人目睹,這幾天自己就不用做人了。
當朝明文規定,除了軍隊與衙門外,民間人士不準攜帶武器,這大漢卻在光天化日下,赤辣辣地配刀,後臺之硬可想而知。他高抬起脖子,仰望上方的古舊招牌,感覺到一股電流竄過體表。
一種名叫榮譽感的電流。
他頭上方的那塊招牌已存在超過百年,上面用古篆書寫著「霹靂堂」三字。
運河為淮陰帶來繁榮的同時,也因為利益引來了各種紛爭,當地大小黑幫林立,各勢力互相對立,或者結合,有如老樹盤根錯節。
老樹的最高點是江南霹靂堂「雷家」。
「霹靂堂」三字,震驚南北。
而他,是雷家第十代子弟中,武功排名第七的弟子,故稱雷十七。
只有練成「雷鳴」第三重的弟子,方能親獲門主題字改名。得到這榮譽後,不但能脫離終日守門的苦日子,更有機會得到一塊地盤,金流不斷,女人也跟著來。想到美好之處,他心癢癢的,真是難熬啊。
遠方。因為太陽熱力扭曲的街道盡頭,緩緩步出兩個騎馬的灰塵男子。先頭的中年男子臉上一副微笑,後方的年輕人無精打采,低看自己的那匹馬泛白的脖子。
雷十七眼一瞇,打量對方:蓬頭垢面,身上配件也是尋常貨色。雷十七不禁皺眉心想:大概又是不知哪來的落魄武者,來雷家懇求資助路費之類的,這種人他見多了。
他朝這兩人一拱手時,下巴已經微微抬高。
「貴客拜訪,令雷家蓬蓽生輝,不知貴客是……」
雷十七說到雷家兩字時,特地抬起右腳,用力一踏。
他這一運勁,震起雙腿四周的灰塵,灰塵朝前滿天漫,眼看就要撲上這兩位騎者,鬧個灰頭土臉。
馬背上的年輕人哼一聲,臉色一沉,就要發難時,卻遭旁邊的中年男子伸手制止。
「雷家的下馬威果然不俗,老夫已經十年未睹,還是如此威猛。」
中年人在微笑中,右手探出衣袖,食中兩指輕鬆一彈,爆出一股強大氣旋,將快臨身的灰塵震飛老遠。
雷十七面容不變,背部滲出的冷汗已濕透了衣衫。
想不到,這次看走了眼,遇到高人了。他上前一步,再度拱手,這次,頭卻垂在胸前。
他正要說幾句場面話時,卻遭到中年人揮手打斷。
「不怪你,你也是遵守雷家的老規矩。你就去通報說,第六任風華山莊莊主風捲簾,帶著獨子風滿樓來訪。 」
烈日當頭,雷十七卻感覺全身一下子發寒。
眼前,這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,竟然是與雷家並列武林「二門三家」,五大江湖世家的風家大家長。
身軀如熊般粗壯的雷家家主雷殘,特地在內間設宴款待。席間賓主盡歡。
「捲簾兄,十年不見,你還是精神奕奕,看不出已過五十,令人好生羡慕。」
雷殘拿起酒杯。
「來,小弟敬你一杯。」
兩人仰首一飲而盡,相視後哈哈大笑。風捲簾一拍坐在旁邊的年輕人肩膀,笑道。
「這次來訪,除了敘舊外,主要,是我準備退下來了,特地帶小兒外出見識見識,磨練一下。」
「看賢侄一表人才,將來,風華山莊在他領導之下,必能更上一層樓。」雷殘右手玩弄著手上的一對鐵膽,哈哈大笑,與鐵膽搖動時發出的鐘聲相互輝映。
「世叔過獎了,小侄愧不敢當。」風滿樓笑著起身,舉杯。
酒過三巡後,風捲簾父子帶著五分酒意辭別。走出雷家大門時,雷家下人早將兩人騎來的馬備在大宅門外。
風捲簾正要上馬時,瞥到百步外的街道上聚起了一圈人,好不熱鬧,好奇心起,忍不住上前一看究竟。
已經翻上馬背的風滿樓,見狀大喊。
「爹,閒事莫理,我們還要趕下一個行程啊。」
「不礙事的,爹看一下就走。」
風捲簾充耳不聞,走路的動作不變,速度卻猛然加快,沿途不起一絲塵埃。
風滿樓搖頭下馬,內心嘆氣,心想這個老子比他這個做兒子的還不成熟。
很快,風捲簾奔至人圈週邊,只見他左手一拍,右肩一閃,就像一陣風,毫無罣礙地穿越人群,不到一口茶的時間,他已閃至人群最內圍。
空地中,只見一個妙齡少女,正壓在一個約十歲的小乞丐身上,猛打著巴掌。
她的巴掌不停地落,將小男孩那張臉打到腫得跟豬頭似的,小男孩無法反抗,只能不斷地哀嚎求饒。
風捲簾見狀,俠義心頓起,急忙上前制止。
「姑娘,在下見妳身手,是練過武的,當眾欺負一個小乞丐,豈是學武之人應為的?」
少女正打到興起,見有陌生人靠近,不管三七二十一,粉拳一揮,直奔對方小腹。
風捲簾橋手一擋,隨即反手扭住少女手腕。不料才剛扣住手腕,就被強大內勁彈開,掌心微微發麻。
他暗自吃驚。
這現象,正是雷家家傳心法「雷鳴」的獨有發勁。
他年少出道,比雷殘早半年,兩人同是當年武林新一代俊秀,加上年輕人血氣方剛,互看不順眼。光是檯面下,兩人就私鬥十多次,他嘴巴雖然不說,內心卻對雷鳴心法的爆發力讚譽有加。
直到中年後心境轉變,雙方又各自接下家主之位,他深知合則力大之理,風家與雷家又同處江南,這才化敵為友。
然後,風捲簾看到少女的臉龐,愣了。
只見這少女年紀輕輕,最多不過十七歲,身材削瘦,瓜子臉配上濃眉大眼,綁兩條小辮子,露出寬廣的額頭,英氣逼人。想不到內力之強,竟然跟他不分上下。風捲簾想到這裡,警惕起來。看來,必須多培養優秀門人,否則一個不小心,風家早晚會被雷家這頭睡獅吞噬。
少女見有高人阻擋,氣也消了,就起身抱拳,風捲簾也抱拳回禮。少女那清秀的臉蛋上,眉一挑,惡狠狠地瞪向躺地呻吟的小孩。
「小扒手,下次再被姑奶奶撞見你行竊,不打斷你的手,我女雷公的外號就倒過來唸!」
少女罵完起身,挺著剛發育的胸,頭也不回地走進雷家大門。
風捲簾見這小乞丐趴在地上爬不起來,憐憫之心大起,連忙蹲下幫他檢查傷勢。
只見這個十歲出頭的小男孩,雙頰腫到跟豬頭沒兩樣,那寬闊的額頭下,左眼上方貼了一塊硬幣大的青色胎記。
「小兄弟,還好,只是皮肉傷,沒傷到筋骨。」風捲簾鬆開了眉頭,念頭一轉,打算由懷內抽出銀包,給這小乞丐五兩銀子,就此了事時,剛鬆開的眉頭又緊皺。他「咦」了一聲,再度檢查。
這次的檢查很精密,沒有忽略一絲細節。他眉頭越皺越緊,一層層的抬頭紋逐層疊起,雙手的速度卻越放越慢。他那雙大手將小乞丐的全身上下又捏又摸的,直摸到小乞丐寒毛根根豎,只想要逃,要不是痛到動彈不得,就算用爬的,也要遠離那對魔手。
最後,風捲簾的那對濃眉緊鎖一起,形成一字眉。
這,表示他遇到天大難關。
風滿樓暗生驚奇。從小到大,他只看過一字眉兩次。
首次,是母親去世的那刻。
第二次,是父親不顧長老堂的反對,破除祖規之一,招收女弟子。
今日,是第三次。
風捲簾終於解開了一字眉,起身,呼了一口大氣。此時,風滿樓才敢上前詢問。
「父親,怎麼了?」
「這小孩根骨奇佳,是塊練武的好苗子。」
風捲簾滿臉讚歎之色。想不到,自己才剛想收優秀弟子,老天爺就聽到了。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啊。
「父親,你該不會想收這小乞丐吧?」風滿樓說著,臉上掛滿不以為然的表情,鄙視這渾身臭酸味的小子。
「先找間客棧入宿再說。」
風捲簾語畢,正打算扶起躺在地上的小乞丐時,卻遭到他的激烈抵抗。
「你想幹甚麼?」
「別怕,我不是壞人。」風捲簾遭他一腿命中小腹,不敢運功抵抗,當下痛到臉色發白,「我只是想幫助你。」
「少來,當我是三歲小孩哦。」小乞丐歪嘴,不屑一笑,「方才,你那雙賊手在我身上摸過來摸過去的,不是人肉販子,就是好男色的大爺。我幾個同伴,都被像你這種人拐走了,至今下落不明。」
小乞丐大呼小叫的,剛散去的人潮又再度圍觀,朝風捲簾指指點點的,讓他好不尷尬。
風滿樓拔劍,朝天揮了幾下,怒喊:
「有甚麼好看的,還不去幹自己的活,信不信,大爺一劍劈死你們。」
圍觀的老百姓,眼見風滿樓在光天化日之下還如此兇狠,明顯是亡命之徒,立刻鳥獸散。
小乞丐見狀,驚慌之色爬滿整張臉,企圖爬離。
「色老頭,你快放手,不然,我要大聲喊救命了!」
風捲簾愣住了。
習武三十年,任風華山莊莊主也有二十年了,雖過中年,還是保養得宜,風度翩翩。樹大招風,這是一定的。有關他的各種傳聞,他也都隨風耳聞,無不是采風大師、蝶戀花、香帥第二之類的。
首次,有人當面叫他色老頭,真是哭笑不得。
眼見這樣糾纏下去不是辦法,他嘆息中,一掌輕拍小乞丐的胸膛。
小乞丐感到氣悶,無法吸入空氣,立刻昏迷。
風捲簾單手將小乞丐夾在腋下,由左側上馬後,揚塵而去。
風滿樓搖頭苦笑,隨即上馬,雙腿一夾馬腹,緊緊跟隨著父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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